剩山圖
無用師卷
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,是中國書畫作品中,少見的長卷之作,加上筆法布圖都是上上之作,加上許許多多文人墨客,堆疊成中國書畫中最偉大的作品之一(和江行初雪圖、谿山行旅圖,並列世界三大水墨畫),而分隔幾個世紀,終於在2011年,在台北再度合璧。
這幾天端午節放假時間,正好看到蔣勳在台南講述這幅鉅作的錄影,覺得莫名動容,在網上找到一些蔣勳講述此畫的片段,放上來供大家參考。巧的是黃公望自跋於「歜節」前一日,歜節即端午,而我看到這段播出,也是在端午前一日...
黃公望一生起起伏伏,50歲後學畫,晚年習易經通命理,有一說是他算出此圖後來的命運,自跋於庚寅年,吳問卿焚卷也是數甲子後的庚寅年,而2010年促成二卷合璧也是庚寅年,如果以巧合的機率是0.00000463....
黃公望富春江故事
◎【中國時報╱蔣勳】 2011-05-20
「富春山居」長卷承載了一條江水悠遠漫長的故事,時哭,時笑,時激憤,時平緩,時洶湧,時潺湲,時高亢澎湃,時低迴婉轉,是老畫家82歲回看一生走來的漫漫長途吧。「富春山居圖」是還沒有說完的河流的故事。
〉〉三次庚寅
黃公望在1350年創作了傳世名作「富春山居」長卷,那一年是至正十年,黃公望82歲。畫卷上的落款是「青龍在庚寅」,黃公望是全真教道士,精通易理,曾經在松江(上海)一帶賣蔔維生,「青龍在庚寅」,也是很道家的用法。
黃公望這件名作經過三百年,正如畫卷題記中預言「有巧取豪奪者」,經歷了傳奇式的流傳過程。到了1650年,清順治七年,一位收藏家吳問卿捨不得告別這件名作,臨終火殉,把畫燒成兩段,那一年又是「庚寅」年。
燒斷的兩張畫各自在人間流傳,前段進了浙江博物館,後段到了臺北故宮,分隔360年,到了2010年,有緣人促成兩段「合璧」展出,2010又是一次「庚寅」。
黃公望像是為自己的畫作蔔了一卦,六百多年後,歷盡滄桑,這件名作六月終於即將在臺北故宮「合璧」,也許可以重新聽一聽黃公望上下富春江的悠長心事。
〉〉富春江
富春江一帶是黃公望晚年落腳的地方,黃公望自己用的語言是「雲遊」,像一片雲,在富春江上飄遊、浮盪、行走,漫無目的。
老畫家,八十高齡,在數年間,上下富春江,看山看水,總結自己的一生,總結富春江風景,畫成「富春山居」長卷,河流兩岸,一點一滴,都入圖畫。
瞭解一點富春江的故事,也許對瞭解「富春山居」圖卷是一個不可缺的基礎。
每一條河都述說著不同的生命故事,因為屈原,汨羅江不再只是一條河流,汨羅江流著孤獨者悲憤的淚,汨羅江承載了放逐詩人傷痛的心事,汨羅江是漁父與屈原對話的所在,汨羅江映照著自溺於美的潔癖者絕望的容顏。
富春江在文化的歷史上,也有長久的故事。這些故事必然一點一滴積累成為黃公望創作「富春山居」圖長卷不可分割的心靈風景。
富春江的故事,也許要從最早隱居江畔釣魚的嚴子陵說起。
從東漢嚴子陵住進富春江以後,近兩千年來,到此遊歷,沒有不到嚴子陵釣魚台走一走的。
〉〉嚴子陵釣台
嚴子陵本名莊光,字子陵,是莊子的後世子孫。他與東漢的開國之祖光武帝劉秀一起讀尚書,是青年時要好的同學。後來王莽執政,漢室衰微,群雄並爭天下,莊光就幫助劉秀起兵,運籌帷幄,打敗王莽。劉秀在西元25年建立東漢王朝,做了皇帝。正當開國大封群臣之際,莊光卻拒絕徵召,悄悄隱居富春江,釣魚自樂,不問世事。
據說,做了皇帝的劉秀想念昔日同窗,四處尋找,都無下落。因此把太子命名為劉「莊」,用來紀念好友莊光。古代有避諱習慣,不能用君王的名諱,莊光也因此改姓「嚴」,依然隱居不出。
嚴子陵的富春故事在西晉皇甫謐的「高士傳」裡就有描寫,文人對嚴子陵拒絕徵召,皇帝來到面前,依然高臥不起的自在灑脫頗多嚮往尊敬。
民間也開始流傳渲染亦莊亦諧的君臣故事──身披羊裘、手執釣竿的嚴子陵進京,與皇帝同臥一榻,老同學話舊,談笑到深夜,嚴子陵呼呼大睡,一腳橫置光武帝腹上。第二天大臣奏報:「昨夜客犯帝星!」光武帝大笑,不以為意。
這些民間流傳廣泛的故事,在嚴厲的封建時代,使富春江的風景多了一段君臣的佳話。在古代開國之君大殺功臣的慣例中,嚴子陵的隱居,嚴子陵的垂釣,嚴子陵的功成身退,都像是一種智慧的啟示。 (我補充一下,小說家黃易的大唐雙龍傳,其中一位主角取名是徐子陵,亦是引用史上嚴子陵的性格)
美麗的富春江風景有了紀念嚴子陵隱居的釣台,風景使人緬懷起故人,山與水都有了不同的象徵隱喻。
歷來文人都到此憑弔紀念,書寫對富春江故事的心情。面對高山流水,北宋范仲淹的題記是大家最熟悉的句子:雲山蒼蒼,江水泱泱,先生之風,山高水長。
這是紀念嚴子陵的名句,但也是書寫富春風景的名句,用來品評黃公望的「富春山居」圖卷似乎也一樣合適恰當。
〉〉吳均
文人墨客到此,留下美麗的詠歎詩文。一般人最熟知的可能是梁武帝時吳均的一封書信散文「與宋元思書」。一封寫給朋友的書信,描繪遊歷富春江看到的景色,這篇韻文已經成為古典山水文學小品的典範,用這篇寫景文字的詩句,對應著來閱讀黃公望的畫作,從文字轉為視覺,頗多相互啟發之處。
風煙俱淨,天山共色,從流飄蕩,任意東西。
自富陽至桐廬,一百許裡,奇山異水,天下獨絕。
水皆縹碧,千丈見底;游魚細石,直視無礙。
急湍甚箭,猛浪若奔。夾岸高山,皆生寒樹, 負勢競上,互相軒邈。
爭高直指,千百成峰。泉水激石,泠泠作響。
好鳥相鳴,嚶嚶成韻。蟬則千轉不窮,猿則百叫無絕。
鳶飛戾天者,望峰息心;經綸世務者,窺穀忘返。
橫柯上蔽,在晝猶昏;疏條交映,有時見日。
「風煙俱淨,天山共色」是在書寫自然,「從流飄蕩,任意東西」卻可能隱喻人事心境,吳均的「與宋元思書」一面歷述風景山川之美,一面借山水啟迪人性。「望峰息心」、「窺穀忘返」,這裡說的「峰」與「穀」也不只是自然的山峰與穀壑,同時更是說人生的高峰與低谷吧。
黃公望的上下富春江,看山的高峰,看水岸低谷,他也有和吳均一樣的領悟吧。
「富春山居」長卷繼承前代故事,在一幅圖畫中交融錯雜了自然山水與人文風景。
〉〉駱賓王、李白、蘇東坡
唐初駱賓王到富春江七裡瀨嚴子陵釣台,寫了有名的「釣磯應詰文」,武則天時代,在政治鬥爭中頗多感慨的駱賓王,在釣台附近看漁人釣魚,看魚兒「貪而吞之」,看魚兒上鉤,「掉尾揚鬐」、「鼓鰓濡沫」、「屈體求哀」,駱賓王看到的,文字記錄感慨的,當然不是魚,而是在政治權力中爭逐貪婪的悲哀生命。
在黃公望的「富春山居」長卷裡,細心看,也會看到憑欄觀魚的一個人,使我想起嚴子陵,也想起駱賓王,他們都來過這裡,卻各自有各自不同的領悟與緣份。
唐代的李白也來過富春,也到了嚴子陵釣台,留下了仿古風的詩句:
松柏本孤直。難為桃李顏。
昭昭嚴子陵。垂釣滄波間。
身將客星隱。心與浮雲閑。
長揖萬乘君。還歸富春山。
清風灑六合。邈然不可攀。
使我長嘆息。冥棲岩石間。
這是用嚴子陵的故事講文人自己的心事了,富春江成為文人在世俗世界受壓抑拘束的救贖,成為文人身在官場嚮往隱退生活的桃花源淨土的象徵。
嚴子陵在七裡灘釣過魚,這一帶為了紀念嚴子陵,也稱嚴陵瀨。
宋代蘇東坡旅途經過七裡灘,也想起嚴子陵,頗多感慨,留下了著名的「行香子」:
一葉舟輕,雙槳鴻驚。水天清,影湛波平。
魚翻藻鑑,鷺點煙汀。過沙溪急,霜溪冷,月溪明!
重重似畫,曲曲如屏。算當年,空老嚴陵。
君臣一夢,今古虛名。但遠山長,雲山亂,曉山青!
富春江山水像是鬆開古代君臣恐怖緊張關係的唯一救贖,蘇東坡最能領悟富春江山水與悠長時間的關係,「沙溪急」、「霜溪冷」、「月溪明」,是同一條溪水在不同時間長河裡的變化。「遠山長」、「雲山亂」、「曉山青」是山水在晨昏晦明中的變貌,也直指人生心境的遷異了。
「遠山長」、「雲山亂」、「曉山青」,也許正是觀看黃公望「富春山居」圖卷山水綿延變幻最好的注腳。
一代一代的人都到了嚴子陵釣台,一代一代的人都到了富春江,都看到了不同的山水。山水晴、雨、晨、昏、雨、霧、寒、暑、晦、明,時時與時序推移遷變。山水使人笑,使人哭,使人喜悅,使人憂傷,也許,山水常常只是觀看者自己內在的風景吧。
〉〉謝翱哭台
南宋末年,福建人謝翱(1249-1295)做文天祥起義抗元的諮議參軍。文天祥兵敗被俘,在至元19年(1282)殉國。消息傳來,謝翱登嚴子陵釣台,以酒果祭拜,面對「雲山蒼蒼,江水泱泱」嚎啕痛哭,取竹擊石,唱招魂的歌,歌畢,竹石俱裂。
富春江上除了嚴子陵「釣台」,又多了一個謝翱的「哭台」。
「雲山蒼蒼,江水泱泱」,富春江的故事越來越多。
謝翱哭文天祥這一年,黃公望十三歲,已經參加了元代朝廷「神童科」考試,他當然不會不知道這麼近在眼前的歷史吧。
富春江緩緩流去,帶著所有的哭與笑的故事流過。
元代的民間戲劇特別喜愛反覆重說嚴子陵的故事,馬致遠的戲曲裡常用嚴子陵的典故。鍾嗣成的「錄鬼簿」裡有元人宮天挺創作的「嚴子陵垂釣七裡灘」的戲,謝翱在嚴子陵釣台哭祭文天祥,成為元代受傷文人共同的民族記憶了嗎?──
黃公望像是要總結這一切富春江的故事,畫出一幅娓娓道來的山水長卷故事。
「富春山居」長卷承載了一條江水悠遠漫長的故事,時哭,時笑,時激憤,時平緩,時洶湧,時潺湲,時高亢澎湃,時低迴婉轉,是老畫家82歲回看一生走來的漫漫長途吧。「富春山居圖」是還沒有說完的河流的故事。
蔣勳〈區區一卷,千年劫灰〉
◎【聯合報╱蔣勳】 2011.04.26
跋尾
黃公望〈富春山居〉圖卷末有畫家在至正10年親自寫的跋尾,是了解黃公望這件傳世傑作第一手的最好資料,欣賞〈富春山居〉,不妨先讀這一段詳細的創作自述:
至正七年,僕歸富春山居,無用師偕往。
暇日於南樓援筆,寫成此卷。興之所至,不覺亹亹布置如許。逐旋填劄,閱三、四載,未得完備。蓋因留在山中,而雲遊在外故爾。
今特取回行李中,早晚得暇,當為著筆。無用過慮,有巧取豪敓者,俾先識卷末,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。
十年,青龍在庚寅,歜節前一日,大癡學人書于雲間夏氏知止堂。(見上圖)
黃公望〈富春山居〉圖的跋尾寫在元至正10年(1350)。以跋尾自述紀錄來看,這張長卷,最早開始創作是在至正7年。到他在卷末寫跋尾的時候,已經畫了三、四年,長卷還沒有完成。
黃公望在至正7年(1347),回到富春山一帶居住。這一段時間與他一起遊歷的是同門師弟鄭樗(道號「無用」)。鄭樗和黃公望都是全真教的修道者。黃公望年長,是當時全真教在江南一帶輩分甚高、受尊敬的領袖人物。
至正10年,黃公望大概已經完成了〈富春山居〉圖卷的初稿。他自述中說:「興之所至,不覺亹亹布置如許」。
「亹亹」(音偉)兩個字,現代人用得不多,卻常見於古典。《易‧繫辭》有「定天下之吉凶,成天下之亹亹者,莫大乎蓍龜」,黃公望是道士,賣卜維生,他對《易經》中這兩個字深有所感吧。「亹亹」是在漫長時間裡的積累經營。不急著完成,三、四年間,想到就畫一點,興致來了,隨意塗染堆疊,沒有安排進度,像在時間裡經驗「成天下」的耐心、緩和與從容。
「逐旋填劄」是畫家最能體會的勾描輪廓,先做素描速記,再逐步依據輪廓填染筆墨。三、四年了,在富春一帶四處雲遊,畫稿留在山中家裡,沒有帶在身邊,因此這張畫,始終沒有定稿。
至正10年,黃公望刻意把畫帶在行李中,準備有空就畫,才真正有計畫完成這張長達約七百公分的長卷。
跟在身邊的師弟鄭樗(無用),三、四年來,看著黃公望創作,忽然擔心起來,害怕這張畫完成之後,有人會「巧取豪敓(奪)」,霸占這張畫。鄭樗就提出要求,要師兄黃公望先在卷末落款,注明這張畫是給「無用師」的。
黃公望說「無用過慮」,覺得師弟鄭樗有點太過小心計較吧。「過慮」二字好像是溫柔的諷諭,都做了道士,取名「無用」了,卻還用心「過慮」一張畫的「巧取豪奪」,計較一張畫的下落嗎?
黃公望寬厚隨和,他還是照師弟的央求落了款,說明這張畫是留給鄭樗的。
結尾黃公望說了一句感慨的話──「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」──八十二歲的黃公望隱然覺得創作如此艱難,這長卷像是回首自己一路走來的風景最後的領悟。
藝術成就之難,除了努力勤奮,似乎還有不可知的天意吧。老畫家覺得將來可能真會有人為這張名作「巧取豪奪」,特別在卷末題跋裡作了這樣的預言。
黃公望逝世,〈富春山居〉長卷流傳人間,果然如黃公望所預料,不斷發生「巧取」與「豪奪」的事。一生替人卜卦的黃公望,彷彿料事如神,或者,太透澈人間的徵逐是非,不妨在題跋裡為自己的畫作卜上一卦,留在歷史上,使人省悟,或使人發噱一笑吧。
「巧取」與「豪奪」
至正10年是「庚寅」年,「歜節」是端午,溽暑揮汗,黃公望在夏氏的「知止樓」寫了這一段饒富寓意的卷末跋尾。
黃公望落款的至正10年是「庚寅」年,他在卷末註記有「庚寅」二字。
鄭樗之後,元代滅亡,〈富春山居〉在不同收藏家手中流傳,沈周、樊舜舉、談志伊、周幕臺、董其昌、吳達可,明代滅亡,三百年間,有「巧取」者,也有「豪奪」者。
經歷五次甲子輪轉,到了清順治7年,西元1650年,天干地支,又是「庚寅」年。當時擁有〈富春山居〉的是吳達可的孫子吳問卿,他臨終病危,捨不得與這張畫分別,竟然將畫投入火中殉葬。
火光熊熊,〈富春山居〉將付之一炬,黃公望或許早已預知有另一個「庚寅」年在等著這張畫在人間的劫難吧。這時,黃公望還會想回頭告訴師弟鄭樗一句──「無用過慮」嗎?
黃公望似乎知道,這張畫,即使注明是給「無用」,他也不會永遠保有這張畫,跋尾中「無用過慮」四字,像禪宗機鋒,是要用心去證悟的吧。
目前存放在台北故宮的這本〈富春山居〉卷,後面沒有最初收藏者鄭樗的題記,也缺乏元末明初鑑藏家的紀錄。
匆匆歲月,一百多年過去,明代成化年間,大畫家沈周曾經短暫擁有這張長卷。卷子卻被人詐騙(巧取)而去,轉賣給蘇州的節推樊舜舉。沈周在樊家見到自己得而復失的珍愛之物,又無力再買回來,感慨萬千,在卷末題了一段跋尾。
沈周懷疑原先一百年間應該有收藏紀錄,他說「後尚有一時名輩題跋,歲久脫去」,那些「脫去」的紀錄成為這張畫流傳的歷史空白。
沈周題跋是在明弘治新元的立夏那一天,西元1488年,距離黃公望的落款年代已經一百三十八年過去了。
沈周太愛這張畫了,被詐騙失去畫時,全憑記憶,背臨了一件〈富春山居〉,目前這卷仿本還收藏在北京故宮。
〈富春山居〉圖卷之後被無錫談志伊(思重)收藏,時間在明代隆慶4年(1570),談志伊邀請了文彭、周天球等人在卷末題記。
每一位收藏者都只是〈富春山居〉的過客,保有這張畫一、二十年,撒手去了,畫又轉到他人手中。
明萬曆24年(1596)〈富春山居〉歸董其昌收藏。董其昌本身是大畫家,曾經在前一位姓周的收藏家中見過這張畫,不斷學習臨摹,念念不忘,經過數十年,魂牽夢縈,終於得到此畫,對他的創作以及明清之際的山水畫風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。
董其昌晚年,景況困難,〈富春山居〉以高價典押給吳達可,明末清初,這張畫就在吳家「雲起樓」經過三代四十年的歲月,一直到吳問卿臨終前的「火殉」。
問卿「火殉」
吳問卿的祖父吳達可,江蘇宜興人。萬曆5年的進士,《明史》卷150有傳,出身世家,祖父是尚書吳儼,做御史官,不畏權貴,極言直諫。
吳達可的兒子吳正志(之矩)跟董其昌是萬曆17年的同榜進士,都愛好書畫,常相往來,董其昌也曾題贈〈雲起樓圖〉給吳家。
董其昌困難時以重價把〈富春山居〉圖押給吳達可,吳正志就在畫上六張紙的騎縫處都蓋了自己的「吳正志」和「吳之矩」的收藏印,可見他對「雲起樓」擁有〈富春山居〉名作的珍惜得意。書畫名作,有時也像時尚名牌,擁有者很容易以此炫耀。
吳正志在萬曆末年逝世,這張畫就傳到他的幼子吳洪裕手中,洪裕的別號也就是「問卿」。
吳家「雲起樓」三代,真正和〈富春山居〉圖長久朝夕相處最久的是吳問卿。他甚至在祖居的雲起樓裡特別建造「富春軒」來放置這張畫。
吳問卿是黃公望跋尾中預告的「巧取豪奪」者之一嗎?還是〈富春山居〉圖真正的知己?
我詢問過許多人,對於吳問卿「火殉」〈富春山居〉圖的意見,答案都不太一樣。比較直接的反應是:這麼自私,自己要死了,就帶走陪葬?
文物殉葬的故事,其實不止吳問卿,最有名的是唐太宗以王羲之的〈蘭亭序〉陪葬。
竹林七賢的嵇康上刑場,有人求他傳名曲〈廣陵散〉,他也是仰天大笑說:「〈廣陵散〉從此絕矣!」
美在時間裡存在或逝去,其實都有俗世不可解的蒼涼。
美的殉葬更像是令人驚叫的悲劇,令人聳動不安。吳問卿臨終以書畫「火殉」,像黛玉最後的焚稿斷癡情,像是一場美的凌遲儀式。
據說,前一日病危的問卿已經燒了智永的〈千字文〉。看到熱烈的火焰裡字字都成灰燼,吳問卿當時是含著熱淚的嗎?
1650年,庚寅,冬天,臨終時的吳問卿,看熊熊火光裡美麗書畫灰飛煙滅,他也聽到千餘年時間裡回響著嵇康仰天大笑的淒絕之聲──「〈廣陵散〉從此絕矣」嗎?
美的眷戀深到如此,愚癡、執著、纏縛、牽絆,無法放手,無法瞑目。在「捨得」與「捨不得」之間,取號「問卿」的吳洪裕好像還有跟自己問不完的對話。
〈富春山居〉被火焚燒,吳問卿無子,他的姪兒吳貞度(子文)趁空隙從火裡搶救出來。長卷燒成兩段,前段重裱,有51公分,就是現藏浙江的〈剩山圖〉,後段636.9公分,現存台北。2010年,經過三百多年,又一次「庚寅」,許多有緣人促成兩段的合璧展出。
區區一卷,千年劫灰
〈富春山居〉長卷展出時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後面鄒之麟的長跋。
鄒之麟是明末清初的書畫家,與吳問卿是好朋友。明亡以後,兩人都隱居不出,書畫自娛。鄒之麟在吳家「楓隱園」看過〈富春山居〉,對這張畫他也說「不忍釋手」,數度展玩,臨寫成仿本。
順治7年「庚寅」,也就是吳問卿去世前,鄒之麟還在楓隱主人家再度看到〈富春山居〉,留下了長達數百字的題跋。
題跋開始敘述自己多麼喜愛黃公望的畫,把〈富春山居〉圖比喻為書法中王羲之的〈蘭亭〉。
題跋第二段講到吳問卿與〈富春〉長卷的關係,下面有動人的描述:
問卿何緣,乃與之周旋數十載?
置之枕藉,以臥以起。陳之座右,以食以飲。
據鄒之麟的描述,吳問卿與〈富春圖〉的關係,像深情眷戀的愛人,數十年間,放在枕旁桌邊,睡臥飲食,都寸步不離。愛到如此之深,大約就是受苦的開始了。
鄒之麟題跋第三段講到1644年明代覆亡,江山易主,清軍入關,政權更迭──
「國變時,問卿一無所問。獨徒跣而攜此卷。」問卿一無所有的時候,只帶著這張手卷逃亡了。「跣」這個字像是光腳走在荒山裡孤獨的人,衣衫襤褸,形容憔悴。鄒之麟慨嘆了:
嗟乎!此不第情好寄之,直性命徇之矣。
鄒之麟覺得──問卿是把此畫當成自己的性命了。他在跋文裡提到──黃公望「庚寅」作畫,三百年後,他來題跋,又是一次「庚寅」。
卷末有幾句深情的話,或許是鄒之麟留給即將去世的好友吳問卿最後的叮嚀吧──
「問卿目空一世,胸絕纖塵,乃時移事遷,感慨繫之,其愛根猶未割耶──」好一個「愛根未割」!
吳問卿同年冬天死去,火殉〈富春山居〉,姪兒吳貞度從火中搶救出來,次年,吳貞度就把搶救出的〈富春圖〉轉賣了。再過三年,鄒之麟懷念「愛根未割」的好友問卿,懷念〈富春圖〉,在自己畫的〈富春仿本〉卷末寫了一首詩──
山川圖畫自天然,何必丹青借筆傳。
此日真形已殘敗,卻憐紙上化為煙。
世盼分明是畫圖,一飜過眼一飜無。
劫灰已作千年話,何有區區一卷乎。
故事都已成劫灰,站在火燄燼餘的區區一卷書畫前,或許又想起「問卿」最後的時刻。
後記:我自認我對中西方的書畫或多或少都有些涉略,但昨天跟我母親提到這幅畫作,她竟比我還了解這幅作品...
中國的書畫,這幾年在國際上的評價,不低於一些西畫,但是因百年流傳下來,許多都不免受損或遺失,所以傳世者,價值在一些古董商眼中都非常高價,其中又以這幅富春山居圖最為無價(如果以世俗的價格,大概是梵谷十餘畫的總和)。
但是這在文人眼中,卻是許多歷史的累積。我跟老婆看蔣勳談這幅作品,談到吳問卿焚卷時,我身上掛著一枚大概和富春山居圖相同時代的天鐵,我跟老婆說,人生在世不過區區數十年,一些文物在我手上,也只有數十載,而在其千百年的流傳中,我只是一個過客,唯一使命就是讓文物在我手上完完整整傳下,不論是我自己的後代亦或其他人手上,其價值在於歷史,而不是文物的價格...我常說,不是人選擇文物,而是文物選擇人...這不是什麼高談闊論,而是每一位擁有文物者的責任,歷經多少戰火,流傳過無數的人,今生我何其有幸,來到我手上...
話題轉回最近網上的一些佛教文物、佛牌賣家的文章,我常在想,當你高談,真品應是多少價格,多少價格是仿品的時候,是否有想過當初這些聖者、成就者在做些護身符時的用意?還是在你眼中,這些只是金錢的代表?如果文物流到你手上,只有價格,用價格去判定,不曾好好想過作者的初衷和流傳者的用心,我只能說擁有再多也是枉然...因此賺得的虛榮最終仍會散去...
價值讓我想到自命十全老人的乾隆認定的子明卷...而把真正「無用師卷」當成膺品,你說乾隆不懂書畫嗎?他可能比當今任何一位鑑定家都懂,但是為什麼不識無用師卷呢...人總有偏執,有自己定見,真偽是在專家的眼中,其實只是自己的成見吧!更何況在商人的眼中...大概只剩價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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